那年腊月初五,三十一岁的我第一次来到北京,雄心勃勃准备干一番事业。
在老家县城工作十余年,原本略有积蓄,娶妻生子,买了一栋带院子的三层楼房。由于不知足,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,干一番大事业,就辞职下海,经做卤狗肉生意的表姐夫指点,在自家院子里垒起一口巨大的地锅灶,热火朝天卤起狗肉。干起来不久,我发现原料来源有点不地道。闻声而来的原料贩子,几乎个个贼眉鼠眼,并且原料没一只活物,全是硬梆梆的死狗,嘴巴滴答着白沫,散发出一股股腥臭味。我意识到了危险,越干越心惊肉跳,直到一天,一大群穿制服的执法人员来到我家,没收了刀具、漏勺、案板、铁钩、笊篱、台秤等物,并掀掉铁锅,一脚踹塌砖灶,还嚷嚷着要带走我。一向老实本分的老婆哪见过这种场面?吓得浑身筛糠似的发抖,痛哭流涕着向这群人求情。好说歹说,最后交了一大笔罚款,总算把这群阎王打发走了。恢复神智后的老婆立刻对我破口大骂:“吴新城,你个七孙家儿!老娘嫁给你真是烂叉鼻子沤瞎眼!这日子没法过了,离婚!离婚!”
我一句话说不出,又气又急又愧,差点没把自己撞到墙上给撞死。接下来整整五天,我们陷入令人窒息的冷战。老婆不但对我横眉冷对,不理不睬,而且不洗衣服不做饭,不准我进卧室。我躲到三楼一个放杂物的房间,像神经病发作一般,白天黑夜,不吃不喝,一圈圈不停转悠,口里念念叨叨“这咋办?这咋办?”全家人要吃饭,孩子们要上学,我和老婆都没工作,生意做不成,本钱又被罚光,难道一家人去喝西北风不成?
一天天下去,我瘦了,头发乱篷篷的像个鸡窝,胡子拉碴像堆枯草,眼窝塌壳,走路摇摇晃晃,我恐惧的想,血压是不是升到要爆炸?难道我年纪轻轻,就要早早去阎罗殿报道?
在这要死要活的时候,农村老家发小的电话打来了。
小大(我们那儿对叔的称呼),现在你干的啥?已经三年没联系的吴新合问。我比他长一辈,小时候可从来没听他这样亲热的喊过。
啥也没干,正愁呢!我闷闷不乐的回答。鬼知道他怎么有我的电话。关于他的信息,我只是每次回老家,零星听说了一点。说他自中学毕业以后,下过煤窑,开山打过石头,修过路,结婚后做过小买卖,养过鸡,结果赔得一塌糊涂,欠了一屁股债,三年前挑着担子灰溜溜去了北京。
那好哇!他惊喜的叫起来。我一愣:我马上要跳河了,你还高兴?什么发小吗!不过,他随即的一句话,让我好受了许多。他说,我这儿正缺个帮忙的呢!你来吧。
我还是犹豫了一下,心想都是一般高的肩膀,我给你打工,不就矮了一头吗?于是就说,我考虑考虑吧。
他急了,说话的语速像射出的箭那么飞快,你考虑啥呢?到我这来,吃住全包,工资开的高高的,过了年市场拆迁后,咱到另外市场去干,我和市场经理关系很铁,到时候我给他言一声,给你也找个好摊位,咱俩互相照应着,一起在北京发财,不行吗?
我哑口无言,说实话,有些心动了。便嗫嚅着,问,做什么生意呢?
现在卖水果,过了年卖啥都行。他说。迟了一会儿,他又说,年前你先去,明年等把摊位租好,再接我婶子过来,这样不就稳住势了吗?到时候钱不耽误挣,一家人也团团圆圆的,多好哇!
听他这样说,我想想也是,就说好吧,我去。
长途大巴飞奔。邻座一个染黄头发、圆胖脸、眯缝眼、红嘴唇的年轻女人,手机里不厌其烦循环着单曲:“2002年的第一场雪/比以往来的要晚一些/停在八楼的二路汽车/带走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……”男歌手声音沙哑、沉郁、厚重,歌声苍凉、辽阔、真挚,仿佛秋风横吹大地上的黄叶,吹得我的满腹心事在苍茫的空间乱舞:我这第一次进京,某种意义上不也是经受第一场雪的洗礼吗?古人讲进京赶考,我如果想在北京站稳脚跟,不也要适应环境,耐住性子,不怕吃苦,不怕流血流汗吗?对了,新合不是说卖水果吗?还要诚实守信,别偷奸耍滑,客户一斤东西,宁愿自己吃点亏,给他们一斤一两,绝不能少一丁点儿。新合让我去给他帮忙,看样子生意做活了,他是不是也是按这种方式经营的呢?咱槐州市沙颍镇河沿村人可从来不挣那缺斤少两的昧心钱!
新合是在赵公口长途客运站接到我的。当时天刚亮。下车后的第一眼,我特意仰头看了看天空,想看出首都的天空和老家的有什么不同。结果我发现,天阴的很厉害,铅灰色的云层低溜溜的似乎要垂到高低错落的楼顶上。
天气预报说,今天可能要下雪了。你来得真是时候,正好赶上今年的第一场雪。往市区赶的出租车上,新合笑吟吟的说。
几年不见,他依然固定着小时候的模样,圆头圆脸圆眼睛。唯一变的,是个高些,肚子更圆些,尺码加大了。
我不置可否的笑笑,问他,生意好做吗?
新合眯起眼睛,看我一下,圆圆的脑袋扭过去,望着车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,慢悠悠的说,怎么说呢?会做的话,一年挣个十几万,不会做的,做着做着就饿跑回家了。
我笑起来,说,你这家伙,生意做的一套一套的!
新合也笑,说,谁叫咱俩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呢!一说你就明白啥意思!我的摊位靠着市场大门,十多米长,里面其他人家的只有三米左右,费用一样,如果说我吃肉,别人只能喝汤。
你是怎么争到这个位置的?我问他。
送礼呗!别人送三百,我送六百,每次都让承包摊位的满意的笑呵呵的,他说老吴,这几十个摊位随你挑。
新合说到这,喘了口气,似乎卸下几十斤重的担子,接着又说,你知道吗?小大,我和你侄媳妇两人在北京整整熬了三年没回过一次老家,没见过咱家的人,想亲人都想疯了,今天你来了,给我帮忙也好,闪过年自己摆摊也好,只要我能做的,你放心,我有十二个劲一定不会使十个劲……新合越说越激动,最后竟哽咽起来。
我信,我信!我一迭连声的说着,心头悄然滑过一股热流,并迅速袭向全身,涌进眼眶,我的双目湿润了。作为发小,我了解新合的性格不亚于了解我身上长了几只手几只脚,新合打小独立性强,天不怕地不怕,有一股子闯劲。如今这么动情,看来一定没少遭罪吃苦……我沉默着望向窗外,马路上的行人与车辆流水似的向后淌,这次北京之行,会有不可预测的事吗?到底是一帆风顺的光明大道?还是危机四伏的凶恶陷阱?我能不能在北京站稳脚跟?……我陷入迷茫,眼前仿佛飞舞起乱纷纷的雪花……
出租车穿大街走小巷,七拐八绕,最后停在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区。
卸下行李,新合提一个我装被褥的包袱,前面引路,我背着装衣服的包,紧紧跟着。这是一条宽度仅能通行一辆农村老家架子车的巷子,土路面灰扑扑的,就像阴沉得越来越重的天空。空气冷嗖嗖的,好似藏了一把把刀子,专割人的鼻子、耳朵和脸颊,割得生疼生疼。我用右手抓住包的提带,腾出冻僵的左手,放在嘴上哈气,边哈边说,这北京的天气可比咱河南冷多了。
是啊。新合回答着,抬头看了一眼天空,下意识的嘟哝一句,看来非下雪不可了。
巷子尽头出现一座四合院,木制的院门漆皮脱落,斑斑驳驳。进到院中,迎面一棵高大挺拔的杨树,树梢光秃秃的,利剑一样刺向天空。树下一口轧水井,让我很是惊讶。我问新合,咱老家都用上自来水了,这北京怎么还用以前的老物件?
这周围住的净是外来人员,谁也不讲究,对付一天是一天,房东都搬到新建的小区去了,水电暖气齐全,既然住户不问,他们也懒得管,何况这一带马上就拆迁了,他们专等着领巨额拆迁款呢!新合眼神黯淡的说。
我不再说话,环顾四周打量院落布局。与院门对应的三间主房,灰砖红瓦,屋门两边的窗户开的特别大,除了窗台下方留一米左右的墙壁,大半堵墙都是镶嵌着玻璃的窗户,窗框漆成竹绿色,算是给呆板的灰色主调增加一抹鲜亮。主房两边,对称各有六间厢房。新合说,他租了下手六间厢房的两头两间,最里面那间,住他夫妻俩兼厨房,外头那间,当作库房,存各种水果。以后库房放张板床,就是我的卧室。新合还向我道歉,小大,到这儿委屈你了。
我瞪他一眼,粗声粗气的说,别扭不别扭?小大小大的叫,好像我比你大好多岁似的,以后还像小时候那样,喊名字!
新合咧开嘴笑,连连说,不中!不中!小时候不懂事吗!
滴零,滴零……新合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,他掏出来打开,嘴巴贴上去,喂!啥事?
咱小大接回来没有?一个女人的声音。我暗想,这应该是新合女人吧?
接回来了。刚到家。新合说。
那你赶紧来吧,野狼正逼着我要下个月的摊位费呢!我说过了年市场就拆了,这个月的费用还用不完呢!怎么还让交下个月的?
对呀!新合接上一句。
对个屁!那家伙看我不给钱,脸黑得像锅铁似的,开始骂人……你看咋办!赶紧来吧!新合女人匆匆挂断了电话。
小大,不好意思!本来想让你休息休息吃点饭,再去市场……新合边往衣兜放手机,边苦笑着给我道歉。
不要那么客气!都睡一路了,赶紧去市场!我咋咋呼呼打断他的话。
新合不再说话,从院旮旯推出一辆半新不旧的板车,招呼我坐在后面平板上,他一迈腿骑到前座,拧动油把,板车一溜烟冲出院门。出了门前长长的巷子,往西拐上一条东西走向、稍宽些的路,路南,傍着半人深的沟渠,沟底到处扔着花花绿绿的废食品包装袋、破衣服烂鞋、成堆成堆腐败发臭的菜叶水果……尽管空气冷冽,但夹杂的酸溜溜、臭哄哄的气味,还是让我一阵阵作呕。
新合若无其事的骑着板车飞奔,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的平板车一忽儿上一忽儿下,像是在海浪上冲刺的帆船,我的屁股跟着上下起伏,墩得生疼,身体前仰后合,使我不得不伸开两手,紧紧抓住平板两边。还好,路不远,几分钟后,我们从侧面进入农贸市场。
市场坐北朝南,除了东面留一条路的开口,其余全被围墙围着,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中心贯通,南边是四辆车可以并行的正门,北行直达最底端的水产大厅和市场管理处,路两边,从北向南依次像烤串似的串连起冷冻厅,生鲜厅、熟食厅,食杂调料厅,大厅之外,就是露天的蔬菜水果摊。路两边各有二三十个摊位,每个摊位三米长,两米宽。新合的摊位在路西,踏进南大门头一处,不但位置绝佳,而且十几米长,足足顶别人家四个摊位。
新合放好板车,带我一起来到他的摊位前。两个穿半身警服款式蓝大衣的男人正一脸不耐烦的在那儿站着,估计在等新合。新合女人——一个矮胖,红脸膛的女人红着眼睛,六神无主的呆立在摊位后面。大概买东西的顾客来得都不早,整个市场里面除了经营户,其他人寥寥无几,市场显得空旷、寥落。
新合掏出香烟,紧走几步让给两人。其中那个年龄偏大、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伸手把烟挡了回去,他黑沉着脸,高声大嗓的说,别耍那么多花架式,快把下个月的摊位费交了!
新合手里捏着两支烟,脸上堆着笑说,大哥,上个月的钱不是刚交一个礼拜吗?再说了,听说一过年市场……
我操你妈的!你交不交?你要不交,我立马把摊位给你砸了!你信不信!
满脸横肉的男人立即破口大骂,手指着,几乎戳到新合脸上。
我想这个家伙肯定是新合女人电话里说的那个野狼,嚣张跋扈,一副流氓嘴脸。
我的发小,平时最要强的新合,没敢反驳,而是默默低下了头。好半天,他才抬起头,眼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,只听他低声说,好,我交。说完,扭头吩咐女人,给大哥拿钱。
新合女人迟疑着,抖抖索索拉开身上挎的旧帆布挎包,一张一张摸出百元钞票,整整摸了四、五分钟,才凑齐八张,交给野狼。交钱的那一瞬间,手背上两个圆圆的、黑褐色的冻疮映入我的眼帘,我的心猛地一紧,痛感闪电般放射到全身。
野狼满意的走了,去收其他家的钱。等他们走远,新合小声安慰眼泪汪汪的女人,咱不能因小失大,虽说多给他几百块钱,可年里年外,咱挣的可比这多多了。
我问新合,这野狼是干啥的?这么横!
他就是当地的地痞流氓,仗着霸道低价承包了路西的三十多个摊位,然后再高价转租,他个狗日的打架不要命,亲戚里还有靠山,咱们惹不起。新合愤愤而又无奈的说。
新合女人擦把眼泪,看着我说,咱村里人都以为俺两口子挣了钱,谁又能知道俺受的啥罪!
我沉重的点点头,正想安慰她两句,忽然发现她两边的脸颊也各有一个黑褐色、圆形的冻疮,心里的痛感顿时更加强烈,就像一只铁钳,死命揪住我的心脏,放肆的揉、搓、捏、拽……唉!我心里深深叹口气。
路对面摊位上传来吵闹声。新合瞧了一眼,慌忙说,是振锋他爸!走,过去看看!说着,一溜小跑去了对面。
我急忙跟了上去。
原来是另外一拨收摊位费的,在收了卖干果的振锋的费用后,又顺手牵羊拿了价值四百多块钱的干果,振锋不在,守摊的振锋父亲,一位六十多岁的农村老汉,心疼得直掉泪,和他们吵了起来。新合小声告诉我,振锋和我们同一个县,与他来北京时间差不多,三年地里卖干货挣了不少钱,由于他认了振锋的闺女为干女儿,两人现在是干亲家关系。
振锋父亲一边抹眼泪,一边控诉似的嘶吼,让我多交一个月的钱我没说啥!再平白无故拿走我那么多东西,那不行!我们每天毒日头晒着,刀子似的风刮着,我们挣俩钱容易吗?人心都是肉长得,你们也拍拍你们的胸口,看良心还有没有!老汉的手把胸脯拍得呯呯响。
收费的是两个女人,年轻些的一脸稚嫩,像个刚大学毕业的学生。她不知是被老汉的举动吓着了,还是看着涕泗横流的老人可怜,几次掏出钱包想付钱,却被另外那个女人严厉阻止了。
那个女人长着一张异常恐怖的脸。整个脸部肌肉像菜刀剁碎的肉馅,说是个整体吧,分明看到一粒粒一簇簇的存在,说不在一体吧,又那么凑合聚拢着,而且红涯涯的,呈现出肉质腐败后的颜色。眉毛和鼻子都不翼而飞了,细细的柳叶眉是纹上去的,鼻子那块仅能看到两个黑幽幽的洞。尽管样貌够吓人,说出来的话同样像屠夫手中锋利的刀。她乜斜着眼,撇着两片薄薄的嘴唇,骂骂咧咧,我操你妈的!在我面前撒泼呢!老娘我不吃你那一套!拿你这么一点东西怎么了?我把摊子给你砸了你信不信?我让你十二点滚出北京,你待不到十二点零一分你信不信?
旁边一位身材小巧,面庞娟秀,挺着几个月身孕大肚子的年轻女人,不住的给丑女人陪笑脸,说好话,她说大姐,俺爸就是这老古板脾气,您大人大量,别和他一般见识!别说这点东西了,即使再多拿点我们也不会说啥,平常您对我们的照顾,我们正不知怎么报答呢!
后来我才知道,这个怀着身孕的年轻女人是老汉的儿媳妇,振锋的女人。
新合笑哈哈的跟着打贫嘴,他说大姐,这老头昨晚打牌输给我好几百块,正生闷气呢!只是忍不住发发邪火,哪会在乎这些东西呢?您光明堂皇的拿走就是啦!
是哩!是哩!振锋女人赶紧笑着连声附和。
哼!丑女人两个黑洞气势汹汹挤出这个声音,带着提着一大兜干货的跟班,扭头走了。直到她们走远,新合与振锋女人才回过头,安慰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老汉。
振锋女人说,爸,算了,不就一点东西吗?值当喂狗了,快别生气了。
新合掏出一支烟递给老汉,塑料打火机啪的打着火引燃,看着老汉猛吸一口,重重吐出烟雾,才说,叔,有句话说得好,叫钱短人长,咱们现在虽说吃点亏,可在这儿一年也不少挣,他们看着眼红哩!给他们点蜜枣,让他们分点甜头,他们不就不好说啥了吗?再说如果不是他们提供位置,咱们哪那么容易找到这样好的地儿?说到底还是那句话,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。
唉!老汉眼睛蒙着晶亮的雾,长长叹口气,闷头抽烟,不再说话。
新合见不便再说,扭过头问振锋女人,振锋呢?我们说好一起去新发地进货呢!
振锋女人像忽然想起来似的,立即气冲冲的说,谁知道死哪去了!我给他打电话!
新合哥都在摊子这等你半天了,你磨磨叽叽干啥去了?你们不是说好一起去进货吗?
马上就到!马上就到!快到市场门口了!电话里,振锋一迭连声的说。
一分钟不到,一个留着蓬松长发,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骑着板车,飞快的穿过大门,嚓的停在摊位前。
殷振锋,你真会躲时候!刚才那个丑女人来摊位上闹事了知道不知道!振锋女人一看到他,仿佛找到发泄火气的对象,立即横鼻子竖眼的指责起来。
新合赶紧抢过话头,没事了,没事了,别再讲了。我们进货去。振锋,我给你嫂子言一声,你稍等我一会儿。说着,一拽我的衣角就要走。
振锋抱怨起来,新合哥,你这就不对了,这位是小大吧?你也不介绍介绍?
哎哟!你看我,糊涂了!新合一拍脑门,赶紧把我和振锋互相介绍了一番。由于他俩要忙,我和振锋简单寒暄几句,就跟新合回到这边摊位。这时,市场上人流像河里的游鱼,渐渐密集。新合摊位前排起一列十多米的长队,这个说给我来三斤橘子,那个说给我来二斤香蕉……新合女人一个人称重、收钱、找零……忙得如同旋转的陀螺,口中不闲,手脚不停。
我和振锋进货去了,让咱小大留这儿给你帮忙。新合告诉他女人。
好好!你去吧……您的香蕉三斤二两,八块整。新合女人回答着,飞快抬起头,冲我微笑一下,手已接过顾客递过的一兜香蕉,放到台称上,低下头扫一眼,瞬间报出收款数目。我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,这速度简直比电子秤还快,想想自己老婆平时看着精明,做起生意却糊涂得如一盆浆糊,顿时有点泄气。
振锋骑着板车等在摊位前,新合对我歉疚的说,小大,你再委屈一下午,等我们进完货回来,晚上给你接风。
振锋笑呵呵的帮腔,叔,晚上我请你喝酒!既然来了,别着急,先帮新合哥干着,以后有的是机会,北京可比咱家强多了!
我努力朝振锋笑笑,说,谢谢!我都明白,都明白。
新合推出自家的板车,刚要骑上去,正忙活的女人急忙喊了声,等等!
我们都一愣,不知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只听她给准备称重的顾客说声对不起,然后几步跑到新合面前,合拢新合敞开的皮夹克,把拉链从下往上仔细拉严实,嘴里说,要下雪了,别冻着。
振锋酸溜溜的叫起来,夜里还没亲热够吗?在这腻歪人!
新合呲牙一乐,说,气死你!走吧。
两辆板车一前一后穿过大门,消失在视线中。
我站在摊位里面,开始笨嘴拙舌的招呼顾客。新合女人专卖香蕉,安排我卖其他水果。她开玩笑说香蕉销量最大,像唱戏的主角,其他橘子、苹果什么的卖不多,是舞台上耍花枪翻跟头的小生。我笑笑,点头说是。
天阴得更重了,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头顶,空气被压缩得似乎凝滞成一块巨石,冷冰冰的压迫着人体,压迫着胸口,让人喘不过来气。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打着手机,站到我面前拢成小山一样的苹果堆前。
好了,不说了,挂了。女人说完,随手把手机揣进深蓝色的羽绒服口袋里,弯下腰,准备挑选苹果。说时迟那时快,就在她弯腰的一瞬间,一只银亮的铁夹子伸进她的口袋,迅速夹出崭新的手机,我惊讶的看过去,一个中等个的胖男人麻利的揣起手机,挤进人群,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。
我眼巴巴的看着胖男人离开,双腿却像木桩似的钉在原地。我沮丧的承认,我太懦弱了,面对不齿的违法行为居然不敢挺身而出。贼溜走了,我的心像随时爆炸的气球飘起来,我想买水果的女人一旦找不到手机,肯定不会善罢甘休。果然,提着水果仅仅走了几步远,女人就发现手机被偷了,她马上返回身,铁青着脸质问我看到没有。我不得不瞪大眼睛,赌咒发誓说不知道。女人气疯了,在摊位前走来走去的骂,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虽然名义上骂贼,可那里面的含义再清楚不过,我的脸颊像烧红的烙铁火辣辣的,大约骂了一个多小时,直到骂不动了,女人才悻悻离开。
女人一走,我一屁股瘫坐在小板凳上,像被抽掉筋骨的蛤蟆。这是什么鬼地方啊?不是地痞流氓,就是扒手盗贼,这样的环境合适做生意吗?我看我还是走吧。我心灰意冷,低头呆呆的坐着,不愿再招呼顾客,心里盘算着如何给新合两口子说回家的事。
中午时分,市场上的人流渐渐稀少。趁着空闲,新合女人赶紧跑到附近的河南饭店,端回来两大碗烩面。饭后,我吞吞吐吐说了我要走的想法。新合女人一下瞪大眼睛,她说,小大,你咋刚来就走?怎么着也得观察几天再说吧?是不是今上午发生那么多事吓着你了?你刚来,看着别扭,其实时间一长就适应了。这和我们初到北京时遭的罪受的气比起来,哪算事啊!新合女人说着,泪像刹不住闸的河水顺着脸庞流下来。
当年我们下了长途汽车,手里剩的钱只够交一个月房租的,新合给我说,这一个月挣到钱,咱就留在北京,挣不到只有回老家。可是能回老家吗?我们是欠了一屁股债才出来的呀!那就只有拼了!新合到附近工地上干小工,搬砖头活水泥,每天上下班还要提心吊胆防着查暂住证的,一不小心被抓住,轻则挨顿打,重了被遣送回老家,有回新合三天没进家,我正急得要跳河,新合摇摇晃晃回来了,我一看他鼻青脸肿,知道他被人打了,后来有了经验,才很少被抓。而我寻到这个市场,由于没摊位,就在大门口铺一张被单,专卖香蕉。干了几天,生意还可以,可是那些摆摊的不愿意了,说我抢他们的生意,天天和我吵,砸我的摊子,其中一个河北人,是这些摊主的头,他不止一次拿刀威胁我,用刀背砸我,企图赶我走。我想想撵我走?可没那么容易,老娘不是泥捏的!我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咱也租摊位大干一场。于是和新合商量,新合马上同意了,我拿出新合干小工的钱,卖香蕉挣的钱,凑凑就把摊位费凑齐了。租下摊位后,新合又做一段时间小工,感觉生意能养住人了,他就辞了工,白天帮我卖货,晚上上货。这样干了大半年,生意越来越好,手里攒住了钱。这期间新合认识了市场管理处的经理,送过几回礼,经理就给承包摊位的野狼打招呼,给我们安排了这个全市场人都眼红的位置。不过当时不像现在,每个摊位画的都有固定位置的白线,而是自己按大概的位置出摊。那个威胁过我的河北人,撺辍他的老乡挤兑我们,每天晚上他们用水果筐把摊位摆满,不给我们留位置,你也知道,新合不是那种忍得住的人,每次他都夜里骑着板车,把他们的筐全部扔沟里,几回后河北人恼了,拿着刀像威胁我那样吓唬新合,可是新合不怕,反而把刀夺过来,砍了他几刀,虽然最后经理出面,我们陪了河北人一万多块钱,不过从那以后,生意再好也没人敢无故找茬了。
我听得心惊肉跳,心想他妈的在北京混太难了,如果换作我早卷铺盖滚蛋了,当然,能在这种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的环境里立住脚并混出名堂,可得有真本事。想到此,不禁对新合夫妻两打心眼里佩服。不过,我的精气神同时提溜起来,心想我和新合同样的学历,性格相近的发小,他能干成的事难道我就干不成?我不过就缺一个大展拳脚的平台吗!想到平台,忽然想起他们说这个市场过年就要拆的话。拆了后新合到底愿不愿帮我找个理想摊位呢?他虽然说了帮我,有那么容易吗?一下午,我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,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。
天完全黑透,新合和振锋各自拉着满车的货物才回来。我帮着新合女人已经收拾完摊子,正等的焦急。由于车装得过满,只容一个人勉强挤上去,我坚持让新合女人坐车先走,我独自步行回去。
那好吧,我卸了货,回头接你。新合无奈答应下来,骑车带着女人头前走了。
我凭着记忆,摸黑往回走。快到新合租房子的巷口时,路边一个黑影迎着我走过来。等到了近前,才发现是一个年龄不算大的女人。
大哥,玩玩吗?女人几乎贴到我身上,低声问。
一股极具诱惑的香味扑面而来,某些地方无可名状的膨胀起来。我口干舌燥,勉强咽着唾沫,正不知如何回答,只听忽嗒嗒一阵响,新合骑着板车嚓的一声停在我身边。上车!新合的声音严厉生硬,不容置辩。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色,我估计一定很难看。
我乖乖坐上车,板车没折回去,而是一直飞快的往前跑。咱们……不……回家……我被颠簸得仰来倒去,说话无法利索。
去振锋家!喝酒!新合回答的简单短促,肚里的火气显而易见。
我不好意思再问,紧紧抓住板车两边,生怕像在海浪中忽上忽下的板车把我甩到坚硬的地上去。我们俩谁也不说话,气氛一时尴尬到极点。好在振锋家在市场北面的一条巷子,板车拐几个弯就到了。振锋租了三间房子,一间住他父母,一间他夫妻住,另外那间当做仓库。酒席就放在他父母房间。我们到时,十几个菜已经摆到屋中央的小四方桌上。桌子旁边生着煤球炉,炉口侧面连着一根白铁皮烟囱,烟囱竖直到一人多高处,弯成九十度,横着穿过门头上方的玻璃亮窗,这样煤烟气顺着烟囱排出室外,门口再挂上棉帘子,屋子里暖烘烘的,还相当安全。
振锋父亲打开一瓶铁盒装的宋河粮液,淡淡一笑说,这瓶酒还是过年时振锋他姐从老家给我带来的,我一直没舍得喝,今晚上老弟头一次来,咱喝了它。
看老汉笑的勉强,我知道他早上受的委屈还在心里憋着,于是赶紧安慰似的说,谢谢大哥。其实我和新合一般大,这样喊你有些不够尊重。说完,我讨好似的看着新合,没话找话的问,是吧,新合?
新合耷拉着眼皮,紧绷着脸,昏黄的灯光下脸色显得乌青乌青的。他从进屋一句话没说,直到我问他,才含沙射影的说,知道自己是长辈的,有个长辈的样子就行。说完一举酒杯,来!为长辈的接风!也谢谢叔和振锋的酒。
我有些难为情的举起酒杯,和他们一起碰了一下,心想,我也没做什么呀?看来新合对我误会不小。
振锋欠起身把四个空酒杯斟满,随后坐下来问新合,新合哥,过完年市场就拆了,你有啥打算呢?反正到时候我跟着你走。
一杯酒下肚,新合的脸色终于舒缓许多,泛出那种健康的红润。他说,到时候咱们都搬到附近那个市场去,经理已经答应我,好位置尽咱们挑。我看大街小巷饭店遍地都是,哪家店不用蔬菜?所以,水果肯定不如蔬菜销路大,我想先考个驾照,然后买辆小货车,搞批发零售,给饭店上门送货。振锋你还干老本行,反正有老客户,一冬天十几万在手心里握着,淡季时再卖点水果啥的,一年轻轻松松就过去了。至于俺小大,愿意继续跟我干也行,自己想摆摊的话,我会尽最大努力挑个地势好的摊位,上货的资金也给备足,只有怎么样把生意干好,要看自己发挥。
振锋笑嘻嘻的接腔,叔,俺新合哥就怕你发不了财啊!
我想说句感谢的话,清了清嗓子,却没说出口。煤炉上茶壶里的水开了,咕嘟咕嘟冒出水淋淋的热气,十几平米的房间一会儿就被蒸腾的热气塞满了,而这四溢的气流似乎扑进我的心头,又从我眼睛里溢出。
酒喝到大半,振锋出去撒尿。不一会儿,棉门帘“呼”的掀开,振锋快步抢进屋,压抑不住兴奋的喊,下雪了!下雪了!呵,今年这第一场雪下得可真大!
新合和我几乎同时站起身,跑到屋外,站在房檐下仰头观望。门头上方的院灯亮着,照得院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闪耀着银亮的光芒。地上白了,屋顶白了,光秃秃的杨树,瘦削的电线杆,远处隐隐约约的高楼大厦,点点繁星般的万家灯火……天地间一切的一切,仿佛都陷进这无边无际的苍茫中。
下这么大的雪,明天市场上人肯定不会多。振锋若有所思的说。
明天休息!新合望着幽远的夜空,毫不犹豫的说。然后,圆圆的脑袋转向我,圆润的脸上已经溢满笑容,他问我,小大,说吧,你最想去哪玩儿?
此刻,雪景、发小、醇酒,一股脑儿包围着我,快乐的热浪在我躯体里旋转,升腾,浸润到五脏六腑,四肢百骸,我浑身变得轻飘飘的,仿佛要腾空而起……我几乎本能的脱口而出,天安门!
说完才意识到有点冒失,心想他们难得休息一天,我这不是胡捣蛋吗?
中!没想到新合爽快的一口答应。我提起来的一颗心顿时像石头落地。振锋似乎想起什么久远的事,两眼凄迷,喃喃的说,三年了,我们也该去天安门看看它长啥样了!
踏雪回到新合租住的房屋,已经半夜。库房里弥漫着香蕉、苹果、橙子、雪梨等各种水果混合的香味。躺在窄窄的板床上,带着七、八分醉意,吮吸着香甜的气息,我很快进入甜美的梦乡……梦中的世界雪白一片,我和老婆冒雪站在市场上自家摊位前招呼顾客,顾客络绎不绝,钞票流水似的塞进老婆手中,老婆那瘦削如镰刀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……